2025年08月21日
□王晓燕
原来退休不是生命的休止符,而是开启新篇的序章——让我们能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诗行,或宁静或飞扬,或从容或奔放,在每一次驻足与远行中,丈量生活的无限可能。那些尚未抵达的远方,未曾谋面的故事,都在时光深处,闪烁着温柔的光。
退休后的日子如拉长的棉线,缓慢却自有韵律。树影在窗棂上缓缓游走,檐雨滴答成韵,记忆中的微山湖仿佛一幅泛黄的老照片。直到这个大暑天,与梅姐驾车驶过滨湖大道,那幅静止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
梅姐祖籍金乡,却在兰州的风沙中长大,济宁于她只是“父母口中的故乡”;我虽在微山湖畔长大,对这片湖的记忆却定格在芦苇荡里的蝉鸣、姥姥洗衣的石板,和课本里那句“京杭大运河穿湖而过”。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里,窗外景色从熟悉渐变陌生。
当滨湖大道在眼前展开,微山湖豁然开朗,宛如天神抖开一匹蓝绸,水天相接处再无界限。梅姐突然摇下车窗,任风吹乱她的短发:“快看!原来日子是可以这样泼洒的!”
二级坝的湖产市集蒸腾着人间烟火气,莲蓬堆成小山,卖荷花的大姐声音清亮:“刚摘的菱角,尝个鲜?”车未停留,但那鲜灵劲儿却如荷叶上的水珠,一路跟着我们蹦跳。
再往前,湿地的荷花直接铺到了天边,绿的叶、粉的花挤挤挨挨,风过处就成了浪,浩浩荡荡往云里涌。“这哪是湖?是荷的海啊!”我拍着车窗笑,活了半辈子,竟不知家门口藏着这般壮阔。梅姐笑着怼我:“怕不是个假湖边人!”
芦苇荡在路边绵延,白花花的杆子直插云天,偶有野鸭扑棱棱飞起来,惊得我们又一阵叫。风裹着水的腥甜灌进来,那时才恍惚觉出,退休后的日子或许不该只盯着墙上的挂钟——路还长,天还宽,藏着多少没见过的模样?
推开“湖上人家”北湖店那扇斑驳的柏木门,仿佛打开了微山湖的另一个维度。满室荷韵扑面而来:绢制的荷叶边缘卷着晶莹的露珠,荷花瓣上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辨,当穿堂风掠过,芦苇穗便轻轻摇曳,让人恍惚置身于一叶扁舟,正穿行在荷荡深处。梅姐的指尖轻触荷叶,惊叹道:“这假花竟比真花还有生气!”的确,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湿润的莲香,方才在滨湖大道领略的真切湖景,此刻竟在这方寸之间得到了另一种诠释,我们一路积攒的惊叹,都被小心收纳在这匠心独运的空间里。
登上三楼,一幅“乐在风波,泛舟江湖”的画卷徐徐展开。一艘挂着“湖上人家”的帆船泊在水中央,小船依偎在侧,粼粼波光映得人目眩神迷。墙上的蓑衣还带着水腥气,渔网上缠着风干的莲蓬,墙角渔篓里斜插着几支枯菱角…… 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渔家生活的碎片,被精心拾掇在这方天地。当身着蓝布褂的服务员端着菜肴穿行而过,裙裾拂过那些绢制荷叶时,确乎让人产生了“莲动下渔舟”的错觉。“这哪是用餐,”梅姐笑道,“分明是走进了微山湖的写意画中。”
席间虽都是初识,却亲切如故交。淄博荆大哥嗓门亮,三句话不离烧烤的烟火气;汉中康老弟妙语连珠,说起家乡名人眼中熠熠生辉;青岛郭先生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说话时总先轻抿嘴角,那带着海味的“慢饮”二字,被他念得如同吟诵诗句;东营巴小弟笑容灿烂,剥莲蓬的娴熟手法让我这个湖边人都自叹弗如。我和梅姐被让到上座,起初还有些拘束,直到酒杯相碰的脆响打破了生疏,仿佛我们早已相识经年。
菜肴的呈现别具匠心。那条系着红绸的四孔鲤鱼上桌时,店家递来金剪:“请贵客剪彩,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我小心剪断绸带,取出两枚鱼骨,竟获赠一个鱼骨挂坠。沉甸甸地坠入掌心,宛如将微山湖的灵韵也一并收纳。这道源自渔民“剪彩祈福”习俗的创新菜,让食客在互动中领略湖区的祝福文化。更妙的是那道盛在帆船模型里的鱼汤,当侍者按下喷壶,“仙气”氤氲中有人高呼“请贵宾降帆”,青岛郭先生笑着收帆,舀出的奶白浓汤鲜美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店家自酿的“湖上撑船人”是53度酱香白酒,本是浅尝辄止,谁知入口绵柔,似将湖底淤泥的醇厚都酿进了酒中。三杯下肚,话匣子便关不住了——从汉中的历史名人,到淄博的市井烧烤,再到青岛的都市传奇,最后又回到店家以荷为魂的经营理念。“守着这么美的湖,真该多出来走走。”淄博荆大哥的感慨还萦绕耳畔,三楼忽然响起欢快的唢呐声。
原来是一场渔家婚礼的实景演出:新娘顶着红盖头被扶上喜船,迎亲队伍摇橹高歌,孩童们撒着喜糖穿梭其间。东营巴小弟连忙拉开窗帘,好让我们边用餐边观赏。望着这鲜活的一幕,我不禁眼眶发热。在湖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渔家习俗如此生动多彩。后来得知,店主黄桂军自幼在湖上谋生,年轻时在洪泽湖遇险获救。如今他将运河帆影、湖中莲韵、渔家欢颜都浓缩在“湖上人家”各个连锁店里,甚至辟出专区展示渔具、船模和婚俗,让食客在杯盘交错间触摸微山湖的历史脉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天地辽阔,不在于脚步丈量的距离,而在于心灵能盛装多少故事——他人的,自己的,往昔的,未来的。
回程时,夕阳给湖面镀了层金,风过处,碎金便顺着水波淌向天边。导航误引我们拐进滕州红荷湿地,却让我们见识了荷花的另一种风姿——不再是挤挤挨挨的浪,而是连成片的绿铺到云边,粉白的花盏被夕阳染得暖红,像天地间撒了把碎珊瑚。水鸟掠过低空,翅尖扫过水面的影子,竟与晚霞连成一线。梅姐迎着风笑:“换个时辰,换个地儿,连荷花都藏着新天地。”
可不是么,这辽阔原不止于远,更在同一风物换个角度,便能牵出天地相连的无尽余韵。
小时候总觉得微山湖就该是芦苇荡里的蝉鸣,是姥姥捶衣裳的石板,刻板得像本翻旧的书。可这场奔赴里,滨湖大道的壮阔撞碎了偏见,湖上人家的荷花点亮了记忆,连那杯“湖上撑船人”酒,都喝出了“原来人生还能这样”的酣畅。
忽然想起老局长曾写的那副对联:“竭诚对天,天朗气清,天光云影共和谐;用心养水,水清鱼跃,水边人家多幸福。”这曾是我们心中理想的蓝图,是治水治气、还百姓明净山河的毕生功业。如今碧水已安,蓝天已还,我才恍然读懂:“水边人家”那“多幸福”的滋味,不只在于生态环境的涅槃,更在于有人能将这重生湖山的魂魄,接续化作了可饮的酒、可触的荷、可歌的俗——是黄桂军这样的人,让湖从一项治理的功业,变成了可握于手的温度、可尝于舌的风土、可安放心的文化乡愁。
车窗外,湖光随车轮流淌,似一条无尽的绸带。梅姐翻看手机里的荷花照,忽然提议:“下次咱们沿湖走,走到哪算哪。”又翻到众人的合影笑道:“你看淄博大哥那嗓门,汉中小弟那机灵劲儿,倒像是湖特意派来陪咱们的。”
可不是么,湖够大,方盛得下五湖四海的不期而遇;天够广,才容得下萍水相逢的万千归处。我笑着应好,心里已经有了数:要去黄桂军的其他店,看他把运河的帆又酿成了怎样的故事;要钻进芦苇荡深处,听风吹过穗子的声音,是不是和店里那“假芦苇”摇晃一个调;甚至可以再约一场陌生的饭局,看五湖四海的人,如何把他乡的故事,融进这方水土里。
原来退休不是生命的休止符,而是开启新篇的序章——让我们能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诗行,或宁静或飞扬,或从容或奔放,在每一次驻足与远行中,丈量生活的无限可能。那些尚未抵达的远方,未曾谋面的故事,都在时光深处,闪烁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