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7日
□李宗国
每当夏夜繁星初漫,我总仿佛听见皮影戏的或紧或慢的锣鼓声,在记忆深处萦绕 ——那是乡村街灯晕染的暖光,是青蛙跳进戏台的水声,是少年们踩着星光回家时,裤腿上沾着的草屑与梦想。
七月的热风掠过林荫山岗,蝉鸣如浪,铺天盖地地涌来。在老家集市的槐树下偶遇老表舅时,他鬓角的银霜正沾着午后阳光,那声“皮影邢”的旧称突然撞开记忆闸门,瞬间将我拽回了记忆深处,那些与夏日皮影戏有关的旧时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落在心间。
儿时的乡村,就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电影是稀罕物,一年也难得来上几回。而每到炎炎夏日,燥热的空气仿佛都在发烫,人们的心也跟着躁动不安。可表舅的皮影戏,就像是一剂清凉的良药,总能驱散夏日的烦闷,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乐,让我们忘却夏夜漫长的酷暑,沉浸在皮影戏里那些美妙故事编织的梦幻世界中。
每当村委会的大喇叭骤然响起:“晚上七点,村广场演皮影戏了!”这声音,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河沟里摸鱼的光屁股娃们甩着水珠往家跑。在坡上割草的孩子,随手把镰刀一扔,扛起草捆就往回赶。大家匆匆扒拉几口稀饭,便搬上小马凳,像一群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涌向村广场,眼巴巴地盼着皮影戏开演。
暮色渐浓,晚霞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橘红色,表舅就带着皮影家什布置舞台,搭好一幅白色幕布,一盏灯泡悬在幕后,幕布后一张简易的桌子上摆满各色皮影人。一通锣鼓闭合夜幕,在黑压压的观众的翘首企盼中,一声清脆的断喝如惊雷般划破夜空,拉开初戏帷幕。助手的二胡声如溪水漫过石滩,表舅一手持一皮影,两个皮影在灯影里交错腾挪,唱腔忽而慈悲温润如春雨,忽而尖利如鹰爪撕帛。
“一口述说千古事,两手对舞百万军”,那一个个色彩斑斓、造型各异的皮影,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轻轻一抖,便灵动起来。锣鼓声响,“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在光影间鲜活起来,美猴王火眼金睛,疾恶如仇,金箍棒挥舞间,那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可唐僧却善恶不分,一次次误会悟空,急得台下的小伙伴们直跺脚,小脸涨得通红。还有“哪吒闹海”,那哪吒脚踏风火轮,手持乾坤圈,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性情,让我们热血沸腾,忍不住拍手叫好,一声声“痛快”响彻夜空。我们的目光追着光影游走,忽而为英雄喝彩,忽而为冤屈垂泪,那些善恶分明的故事,像夏夜的露水,悄悄濡湿了少年的心。
夜幕下漫天星辰闪烁,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为皮影戏击鼓敲梆。夏虫们也不甘示弱,知趣地压低了鸣唱,极力想融入管弦合奏。一只绿背青蛙蹦上戏台,鼓着腮帮子“呱呱”鸣唱,表舅即兴唱道:“莫是河神来观戏,且待老刑送你归”,手中皮影俯身作势,青蛙竟“扑通”跳进后台,惹得满场观众笑出眼泪。表舅和他的搭档配合得天衣无缝,手中的皮影上下翻飞,唱腔抑扬顿挫,带着我们在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中穿梭,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那时的我,常常望着台上的表舅,心里满是羡慕,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拥有这般神奇的演绎。
时光匆匆,随着数码技术的普及,皮影戏渐渐被人们遗忘。如今的农村夏夜,只剩下寂静的夜灯,紧闭的门窗闪映着电视的屏光。当我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看见褪色的皮影时,突然想起表舅暮年时的叹息:“现在的娃,怕是不知影子能唱戏咯。”那份独属于夏日皮影戏的欢乐与温馨,也渐去渐远。
每当夏夜繁星初漫,我总仿佛听见皮影戏的或紧或慢的锣鼓声,在记忆深处萦绕——那是乡村街灯晕染的暖光,是青蛙跳进戏台的水声,是少年们踩着星光回家时,裤腿上沾着的草屑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