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2日
□路来森
传统意义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人,都是羞于谈钱的,认为一谈钱,便“俗”。所以,才有《世说新语》中的“阿堵物”之说。
《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王夷甫,即王衍,西晋大臣,琅琊望族。这样的家族,家中自是有钱(“以钱绕床”),所以,可以不谈钱,可以对钱表示出极大的蔑视——“举却阿堵物”(拿掉这个东西)。
其实,本质上他真的不喜欢钱吗?恐怕未必。假若他也像一些贫家儿女那样,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他就不会“举却阿堵物”了。透过现象看本质,明眼人会明白,王夷甫的这一举动,本质上,实在是西晋士人的一种虚伪,而且,还是一种“大伪”。
在中国历史上,特别是在文化人之间,讳于谈钱的人,大有人在。至于明言自己喜欢钱的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不过,也并非绝对没有,只是凤毛麟角罢了。而明人王思任,就是其中之一。
张岱《王季重先生像赞》写王季重:“以文为饭,以弈为律。谑不避虐,钱不讳癖。”
王季重,名思任,“季重”是其字,明代文学家。嗜文,嗜弈,善戏谑,多智多能,才情烂漫。有趣的是,这样一位文学家,却毫不讳言自己喜欢钱,甚至于嗜钱成“癖”。他挣钱的渠道,亦多多,除了官俸、田产的收入外,他还喜欢给人写墓词,谀辞多多,以赚取“润笔”,换句不太好听的话来说,就是赚死人的钱。而且,此项收入,颇丰。
张岱评价王季重,将其“嗜钱”与“嗜文”“嗜弈”并列之,自然不是贬义,大有褒奖之情味。何也?只因王季重“嗜钱”,却也懂得“花钱”。他的钱,不是自己用来过奢侈无度的生活,而是更多地用来资助他人,“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余家,取给宦囊,大费供亿。”用自己所挣之钱,养了数十家的人口,可谓惠人矣。因之,时人对其评价,也颇中肯:“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其所用钱极好。”大概,此亦是王季重敢于“钱不讳癖”的原因所在吧。
无独有偶,外国文化名人中,也有“钱不讳癖”者,英国作家毛姆,就是其一。
据说,毛姆是第一个敢于直言“写作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的作家,实则,他也确实通过写作,挣得了很多很多钱。
通过“写作”挣钱,渠道正,谈钱有何不可?更重要的是,毛姆花钱的渠道,也正。毛姆,爱华居,爱美食,也爱旅游,爱交际,所以,毛姆的钱,一部分,就是用以购买豪华别墅、举办豪华宴会、到世界各地旅游等。但对于毛姆丰厚的金钱来说,此等种种花费,也只是他消费的一部分。他的金钱的更大一部分,却是用于其他。如,用于资助他人——资助同类的作家,也资助朋友,及身边的亲人。他对走背运的作家很大方,不管老少,别人求他接济的时候,他经常匿名给予帮助。对非作家的朋友,毛姆也每每慷慨相助——囊中羞涩的朋友向他求援时,他几乎总会寄去数目可观的支票。
做公益,献爱心,利社会。二战期间,由于战争的需要,会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募捐。而每有募捐,毛姆都会应声而捐。到底捐出了多少钱?大概毛姆自己也不清楚,当然,他也不想弄清楚——总之,数额是不菲的。
1946年,毛姆还设立了“毛姆文学奖”,以资助青年作家得主外出旅行,奖金为500英镑,这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
由此可见,“钱不讳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不讳癖”,从个性上来说,彰显的是一个人的正直和坦诚,坦荡荡,有君子之风;从钱“道”上来说,得之于一个“正”字:挣钱渠道正(用中国人的一句老话来说,就是“君子求财,取之有道”),花钱渠道亦正。因为“正”,故而,无须“讳”。
因此,从这个角度看,社会上出现“钱不讳癖”之人越多,反倒是一件大好的事情——整个社会,坦诚、正直之人多了,挣钱、花钱的“道”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