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二题

2024年12月19日

□孙南邨

我卧读有年,对一位作家的一部书,读遍数最多的是巴金的《随想录》。初读此书是在1982年春天,由滕县图书馆借来,仅是第一集。1986年12月,《随想录》五集本由人文社出版,每集封四有言:“文艺界人士认为这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是一部代表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今年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再读《随想录》也是必然的了。

卧读

又是夏时,又逢连阴雨季。晨雨连宵,忽降忽歇,持续有日,难得有这样清闲的好时候,那就高卧读书。说“高卧”未免有点自高,然而就我来说,闲卧听雨读书,确是一大乐事,算来得享此乐已不少于五十年了。

今年春末夏初家乡大旱,夏至过后雨来,一雨再雨,终于进入连阴雨季。这之前,我已想到在这个雨季应该卧读什么书,首选的是巴金《随想录》。

回想一下,我这些年读书除了在学校之外,在家多是卧读。初尝此乐,是在读高中阶段学校放假的时候。1973年春天,我到公社“五七中学”读高中,学校每月发给一元钱的助学金,扣除水电费后,还剩几角钱。每天的饭菜有在家背来的煎饼、咸菜,学杂费问父母要,这几角助学金的钱就成了我买书的专用资金。学校近处的公社驻地供销社门市部设有售书专柜,人文社无注释鲁迅著作单行本正在发行,只要鲁迅的再版新书摆上柜台,我就用这钱把它买到手。

学校放假期间,农村的学生为挣工分要到田间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连阴雨天,才能在家休息。村民戏言这是老天爷给农民“放假”,说“下雨别下大,沥沥拉拉侭着下”,巴望着多下几天雨,好好地歇歇。每逢此时,我卧床呼呼大睡之后,便是持书卧读,读的就是鲁迅单行本。劳苦中的一丝欣喜,最能令人铭心难忘。那是多么难得的时刻啊!听雨卧读,其乐难以言表。直到参加工作、再到退休之后,每逢雨天、雨季,只要在家,我总是开窗把卷在床听雨读书,既为求得新知,也是重温旧时听雨卧读之乐。

鲁迅在《病后杂谈》说养病卧读:“像这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所以,我在叹气之后,就去寻线装书。”早年,我对鲁迅先生的这段话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那时家里唯一的“洋装书”精装本,是父亲使用的1958年商务版《四角号码新词典》,没有“大砖头”似的书;线装书倒是有几册,是我伯父读私塾时留下的,我读起来颇费力,也就不想多翻。没经过“大砖头”之重,也就感觉不到卧读鲁迅单行本轻便的好处。

参加工作后,我买书多了,“大砖头”、精装书、平装书、线装书都有,大都在晚间睡觉前卧读,多看的是32开本精装或平装书。60岁前,卧读这些书并没有感到拿放吃力。近几年就不同了,卧读选书休说精装16开本,就是32开500页码以上的书,我也多是敬而远之。此时,我才想到鲁迅先生关于卧读选书的那段话,实在是读书人到了一定年龄阶段的无奈之言。由此又想到,当年“夜读丛书”“五角丛书”的编者,为购买力、卧读等不同读者群考虑的敬业精神,真是值得赞扬。

我卧读有年,对一位作家的一部书,读遍数最多的是巴金的《随想录》。初读此书是在1982年春天,由滕县图书馆借来,仅是第一集。1986年12月,《随想录》五集本由人文社出版,每集封四有言:“文艺界人士认为这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是一部代表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第二年3月份,我买到此书,至今卧读全书不少于五遍。为什么我对这部书一读再读,因为我被巴金先生在文坛复出后,敢于“讲真话”“剖析自己”的精神所感动,我要以读此书不断地激励、检查自己。今年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再读《随想录》也是必然的了。

这次读过《随想录》我心未静,于书网寻觅购得一部2014年人文社五集精装珍藏本《随想录》,扉页有一枚蓝色印章“纪念巴金诞辰110周年”。真是可喜啊!这当是我晚年卧读的又一种佳品了。

一读三得

今年秋热有点长,已是白露时节、夏数九尽了,三伏余热仍发虎威。乡谚“一场秋雨一场寒”“立秋三场雨,麻褂、扇子高搁起”。说来家乡立秋后亦有几场雨落下,只是来去匆匆,未能达到人们盼雨除热送凉的意愿。我这退休闲居之人,除每日必读的功课外,独处读闲书时仍是光膀赤背,而且还要电扇子助阵。天热无雨,人无奈天何;你只热不雨,我则看《雨天的书》乐在“雨”中,这并非与天作对,乃是求得“人定”方能“胜天”之意吧。

《雨天的书》,作者知堂,初版于1925年,近些年有几家出版社再版。书中有篇《“大人之危害”及其他》,写于1924年5月,说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之事。在文章第一段,看到“精神文明”四字,它使我一惊,原来这四字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我一直以为此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新词呢。倘若考试此词的出处,我岂不得零分?可见读书甚少,所知不多,随时都可能出现笑话。想到此处,不免再求其甚解,这词最初是谁提出的呢?

于是在网络查寻,找到了,“精神文明”的最初提出者是梁启超先生。1899年12月,他用“哀时客”笔名在《清议报》发表《国民十大元气论》(一名《文明之精神》),说:“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我虽知道时下“网络得来”的东西有些不可轻信,然而这是网转正规纸质媒体引用的话,是可以相信的。如此算来“精神文明”自最初提出至现今,时间已过去两个花甲子了。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也”。我已到望七之年,始得知“精神文明”出处,岂不乐哉!

再接着看前文,又有一事使我一惊。文中说:“我重复地说过,我是不懂泰戈尔的(说也见笑,虽然买过他的几部书),所以在反对与欢迎两方面都不加入。我觉得地主之谊的欢迎是应该的,如想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来发售玄学便不正当,至于那些拥护科学的人群起反对,虽然其志可嘉,却也不免有点神经过敏了。”原来当年泰戈尔访华,曾有“神经过敏”的“拥护科学的人群起反对”。

我早就知道泰戈尔曾经访华的事,一是在鲁迅的文章中,二是在蔡元培同鲁迅与泰戈尔的合影、徐志摩同林徽因等人与泰戈尔的合影照片上。原以为这位名震世界的大诗人泰戈尔到中国访问,一定会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哪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今年恰是泰戈尔访华一百周年,我有幸通过这篇文章得以了解当年的一些事情,岂不乐哉!

我在家读书,多是随便翻看。今因天热思雨,故借有“雨”之书冲热,果然乐从中来,一读而“三得”:得知“精神文明”出处,得知“神经过敏”之事,得以忘热。

陶渊明有言“开卷有得”,此“得”与孔子“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的教人养生之言有所不同,因前有“开卷”二字在,少、壮、老年皆可有“得”,而且是“得”不厌多,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