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战山河”

2024年12月12日

□孙南邨

时值冬季,山风刺骨,民工多在棉袄外扎着腰与冰冷的石头较劲,打钎、放炮、抡锤,人抬、人搬、人背。背,在乱石之间运石头是最为方便易行的,可是干这活既要有力气又要有技巧;背石头的人准备好架势,由另外两个人嗷嚎一声“起”,把抬起的一块大石头发到他的大胯上。背的人两手把住石头,略微稳定一下再走,累得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举步艰难;撂下的时候也要瞅准架势,倘若不慎就会砸伤自己。

自古以来,出河工治水是历朝历代官差役使的大事,而在全国范围内大面积治山治岭,有史至今要数上个世纪70年代“普及大寨县”那几年了。此时山水兼治,由各级指挥部统一调度指挥,治山、挖河、改良土壤,时称“战山河”。

1975年年初,滕县被山东省公布为“学大寨先进县”;9月,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在山西省昔阳县召开,滕县县委有代表参加。当时有句口号:“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受此激励,县委一班人更是干劲冲天、快马加鞭。三秋刚结束,“战山河”之役趁势快上,城河裁弯工程立马开工。那些年春冬两季都有河工会战之事,对民工以军事化编制,管区为连,公社为营,因此各管区、公社,也就形成了一套有经验的、为工程会战而设的连部、营部成员班子,以便“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原班人员刚带领民工投入城河裁湾,没几天滕县又接到济宁地区专署在滕县与邹县交界的洪山口山区建造“大寨田”的指令,名为“邹西会战”,工期暂定两个月。于是公社、管区再组带工的领导班子,另派参战民工。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后在家劳动,被安排到连部做“政工”。

连部由正副指导员、正副连长、政工员和司务长组成,在这6人中,数我最年轻。在前往工地的路上,连部领导挤坐在运货物的24马力拖拉机车头上,我自告奋勇在车厢装载的麦穰垛顶上趴着,遇到穿路而过的低矮电线用竿子往上挑一下。麦穰装得高,一路摇摇晃晃,穿路电线也多,我心惊胆战,一刻也不得安宁;此时眼望着用力推拉货车急着赶路的民工,心里真羡慕他们虽然受累却不担惊受怕的工作。到了工地谈起此事,他们还羡慕我在车上享受呢。

连部驻扎在洪山口一个地名叫老龙腰的东北处,再往东几百米是任山村。民工到达工地后,即开始挖地搭建居住的地窨子窝棚。常出民工的人多有干这种活的行家里手,驾轻就熟,当日而成。连部的窝棚连着伙房,冬日多刮西北风,连部人员住西边,两个炊事员住东边,中间靠东是做饭的地方,靠西是宽敞的过道。

在民工搭建窝棚的时候,连部领导即到工地现场领取任务,接着分工划线,按照排、班落实。第二天民工就投入到紧张的施工战场中去,开石头、垒坝堰,挥镐打錾。连长以吹哨子为令,几声短、几声长是起床,长几声、短几声是出工,我现今还记得“一长一短,当兵的拿碗”是开饭。

治山与挖河有所不同,挖河多干的是土方,民工喊着号子推车、拉车、挑土、抬沙,在空车空筐时还被要求一溜小跑,虽然也是出大力、流大汗,但危险性不大;而治山多是跟石头打交道,稍不注意就会伤人,这对家住平原的民工来说既感到吃力又有些力不从心。时值冬季,山风刺骨,民工多在棉袄外扎着腰与冰冷的石头较劲,打钎、放炮、抡锤,人抬、人搬、人背。背,在乱石之间运石头是最为方便易行的,可是干这活既要有力气又要有技巧;背石头的人准备好架势,由另外两个人嗷嚎一声“起”,把抬起的一块大石头发到他的大胯上。背的人两手把住石头,略微稳定一下再走,累得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举步艰难;撂下的时候也要瞅准架势,倘若不慎就会砸伤自己。

开石放炮统一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时间一到,先是工地上黑压压一片土石接二连三飞起,然后传来炮声,接着便是碎石落地哗哗作响。有一次我们在窝棚外看放炮,谁知有一块碎石从高空向这边飞来,待到临近时已辨不出它会落在何处,不知该往哪里才能躲开,直到“嘭”的一声把地砸了个坑,这才看到距离我们仅有几米远。从此连部要求放炮时大家都要躲在窝棚里,不准出来。听说有一个连部的放炮手,远远看到自己装的几炮有一炮没响,不听人劝,非要到那里看看,人还没有走到,那炮却响了,幸好脚前有一个抬筐,他迅速蹲下把抬筐顶在头上,这才没有造成大难。

连部政工员的主要任务是办宣传栏。在民工窝棚旁的大路边按营部指定的地点,各连部一字排开竖起自家的宣传栏,在上面张贴表决心、鼓士气和好人好事等内容。工地各连连长、指导员的工作是在工地现场,我们连部没有一张办公桌,再说窝棚里也没有能放下它的地方。连部窝棚的过道是我办公的地方,伙房有一个做饭备用的大风箱,我就把它放平在上面写、画。

有一次,济宁地区专署的一位副专员到工地视察,在我们连的宣传栏前止步看了一会,指导员以为是我们的宣传栏办得好,甚是得意,吃午饭时非让不喝酒的我喝一盅不可。酒后,他说最近营部要停半天工召开“总结经验、再鼓干劲”大会,各连部安排一人发言,他让我把发言稿写得硬棒的,并在会上代表我们连发言。在那天开会发言之前,指导员把自己新买的浅灰色围脖暂时围在我的脖子上,连夸“好看,好看”,以此鼓励上场。

连部有一辆租借村民的公用自行车,没有车闸,也没有挡泥瓦,刹车要用鞋底蹬住前轮方可。司务长经常让我给他帮忙,骑着这辆自行车到石墙赶集买过山羊,到大坞采购站卖过羊皮、羊肠,近处池头集供销社更是购物的常往之地。连部距离任山村虽近,除了来伙房挑脏水喂猪的成年人、拣炭猴的小孩子外,基本上见不到当地村民。我们也按照上边要求,从不到近处村里乱逛。

夜晚无事,窝棚里多是以讲笑话、荤段子解乏取乐。那一年夏天,我借同学的钱买了一套中华书局版的《史记》,这次到工地把“表”“书”放在家里,其他几册全带上,每晚躺在铺上通读司马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大书。

到工地一个多月后,我们村按照上级要求办起半耕半读的“吕坡式中学”,村里选定一位滕县一中毕业的“老三届”兄长和我做教师,捎信让我到学校试两节课看看怎么样。连部的领导怕我有了新工作一去不回,让我骑上公用自行车回村,并再三安排赶快返回工地,到工程结束时大家一块好好地庆贺一番……

2015年暮春,我蹬车访运河,由济宁回滕州路经洪山口,顺便寻访当年施工旧地。在那片土地上,已难觅连部住址的方位,眼前一道道坝堰还在,只是石已旧、有坍塌,田地平整如初,庄稼长势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