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14日
□孙南邨
古会在农历二月初一。赶会在村里是件大事,这一天学校放半天假,生产队若没有紧急的事情可以歇工。一年内,集体公休除了过年那几天之外,也就仅有这一日,可见那时当地人对赶会重视程度之高。在我年少的时候,一是盼年节,再就是盼赶会。
我老家在乡下,村子不小,公社化时期分为东西南三个大队。村里有“戴帽”学校,有合作社(供销社)门市部,有早于“赤脚医生”卫生室的诊所;有油坊、豆腐坊,有木匠、铁炉、泥水匠,有鲁家裁缝、王氏修鞋匠、张氏扎糊匠,有理发兼吹喇叭的郭家鼓乐班子……最值得一说的是,村里还有一个一年一次的古会。这古会正如一幅乡村版的《清明上河图》,人多货全,非常热闹。
古会在农历二月初一。赶会在村里是件大事,这一天学校放半天假,生产队若没有紧急的事情可以歇工。一年内,集体公休除了过年那几天之外,也就仅有这一日,可见那时当地人对赶会重视程度之高。在我年少的时候,一是盼年节,再就是盼赶会。
会,就在村里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上。赶会前一天上午,“木料市”“布匹市”“玩具市”“缸瓦市”“铁货市”等,已有热心办会的人用红纸写后贴在各自位置的墙上或树上:木料市在会的最边头,便于出入;牲畜市及说唱、玩把戏的场地在低洼宽阔之处,既容得人多,又利于疏散。下午卖羊肉汤、丸子汤的人开始用土坯支锅框子,摆摊的人开始划线占窝子。
第二天一大早,村外路上凡快速往村里走的人,不用说十有八九是来赶会的。赶会、赶集,贵在赶早,来时大人小孩都是大步快走。
童年时跟着大人赶会,最大的心思是买玩具,首先要去的地方是玩具市。那时儿童的玩具多是赶会买来,家家有小孩,小孩爱玩具,卖玩具的地方也最是热闹。摆摊的玩具大多出自乡村能工巧匠之手,用料就地取材,制作简易,形态稚朴:木制刀剑、哗啦棒槌,竹制喇叭、带响推车,泥塑娃娃、鸡、狗、哨子,纸扎花朵、风车、老鼠……卖家不住地倒换着手里的样品,边邀呼、边玩弄,引得小孩子们不愿意离开,缠着家长非买一两样不可。带孩子来赶会的家长,哪有不疼爱孩子的?然而,身上的钱自己心里有数,钱多的人买贵的,钱少的人买贱的,总要给孩子买个高兴回去。在各类玩具中,泥塑玩具品种最多,最便宜的是一吹就响的小鸟哨子,二分钱一个,要价最高的是彩绘圆脸微笑的大娃娃,少于八毛钱不卖。一次赶会卖不出几个的大娃娃摆在货摊最里边,顾客不说定要买,别想拿到手里看看,卖家唯恐你把它弄脏了。
我五六岁时,有一次赶会,母亲在我不住地央求下,给我买了一个大泥娃娃,把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在手里怕摔了,摆放一会想拿着。第二天天刚亮,我就睡不着了,自己穿上棉衣下床,因屋门上边的插板太高不能开,便坐在堂屋当门里,利用门缝的光线笑抚泥娃娃。时过几十年后,每听到邓丽君演唱《泥娃娃》,都会引起我的这段回忆,或口唱、或心随: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赶会老少云集之处莫过于饮食市,各个摊位集中在会的中心位置,紧靠学校的北大门,场地比较宽敞。村里十天四个集,饮食买卖就在这里。只是集是早集,赶集的人不能耽误生产队干活,要快买快卖快收摊,因而人少货不全。赶会就不同了,不但近处四邻八乡的人往会上涌,方圆几十里以外的产品、饮食也往会上聚集。羊肉汤、丸子汤、酥菜汤,粥缸、糁缸、辣汤缸、豆沫缸、咸糊粥缸,油条、馓子、烧饼、馍馍、缸贴、火烧,花生、瓜子、栗子、米团子、毛芋头、冰糖葫芦,猪头肉煮成柿黄色,烧鸡幌子勾着头,狗肉幌子呲着牙,香气四溢,人声嘈杂。我赶会最常喝的是价格低廉的大锅丸子汤,又香又辣,泡个烧饼,真是解馋。
赶会是农家添置物品的最佳选择之时,会上摆摊出售的多是家庭、农用产品:锥子、顶针、梳子、篦子,杈子、扫帚、扬场锨,碌碡椁子、赶牛鞭,镰刀、杈头、抓钩子,遮阳挡雨的席夹子,拾粪用的粪扒子,你有所需,他有所供,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卖成交,皆大欢喜。扎箢子、补簸箕、编篮子的,卖老鼠药、鸡眼膏、祛痦子水的,套圈的、耍大刀的,也都各有其地。不被明白人喜见的算命、测字的人也来赶会出摊,可是会上这“市”那“市”,连“青菜市”都有,就是没有给他们留有公开的场地,他们也就自想办法,在靠近会的胡同角落里摆个“算命”“看手相”的小纸牌,伸着头来回瞅人,坐待愿者上钩。
赶会有买的,有卖的,有不买不卖赶热闹会的,还有专门来听书、听唱的。那时会上已没有大戏演出,却有说书的、唱瞎腔的、说武老二的、说大鼓的,各有听众。老家村里民风淳朴,办会人允许要饭的、叫街的、打花相子的人赶会,就是不准“荤口”说唱的人在村里撂地摊,说唱者来到此地也就不敢撒野。听众男女皆有,多是老人和孩子,面向说唱者席地而坐。我少年时赶会走一遭之后,总要到这里听听说唱再回家吃午饭。为了吸引听众,说唱者各有手段,故作惊人之语,呱哒板子上下左右摇摆着打,大鼓使劲“咚”“咚”地敲,梨花板“叮当”“叮当”不住地响,胡琴拉出“天也不早啦,人也不少啦,都别吱声啦”的话语声,说唱约半小时,故事恰到惊险之处,便是“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唱者自言“歇歇喘喘抽袋烟”,其搭档的伙计便弓着腰、举着小盆或帽子开始收钱。收钱面对的是成年人,少则二分,多则不限,道声“谢”字,其实给钱最多的人也只是分几次给一毛钱。因有言在先“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对不给钱的人也不出恶语,下次收钱时小盆或帽子又举到他面前。对三次不给钱还想继续听下去的人,说唱的人就亲自对他一鞠躬、再鞠躬,或者紧敲慢拉手中的器具就是不说唱,故意让观众着急,直到那人要么离开、要么掏出钱来才作罢。
赶会的人在夕阳西下之时渐渐散去,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有走开,因为二月初一的夜间天气还很冷,他们要等卖汤饮的人揭锅而去,剩下的大锅框子不很热时,蹲在里面取暖过夜。有的家长教育孩子常说:若不好好上学,将来一事无成,说不定就是那“蹲锅框子”的料。第二天早晨,我们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看到他们还在锅框子里蹲着呢。
我们村离县城较近,赶会又是在仲春时节,这个会不算很大。较大的古会多是在离城较远的大乡镇驻地,时间在麦收前或在春节前,人们此时急需购买的物品多,交易量也大,这样的古会才最为有名。
我已多年没到老家赶会了。听村里人说,现在城乡货物买卖都很方便,古会已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