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07日
□孙南邨
这天黎明,我听到窗外沙沙作响,以为是有雨落下,推窗细看,原来是在下“盐粒子”,紧而密,不大一会,满地皆白。
进入新年的一月下旬,时在三九“八”,家乡才下了一场像样的雪。这天黎明,我听到窗外沙沙作响,以为是有雨落下,推窗细看,原来是在下“盐粒子”,紧而密,不大一会,满地皆白。
此时,我想到童年在乡村大雪天里滚雪球、培雪人、打雪仗的嬉戏,想到“雪是麦子的盖体”“瑞雪兆丰年”等见雪欣喜的话语,因而很想用京剧道白大喊一嗓子:“好大的雪也!”可这词与实景有些不符,眼前所见分明是米雪沙沙,刚刚覆盖上地皮,不是鹅毛飞舞似的雪花飘飘,它“大”能大到哪里去?唐人李太白诗句“燕山雪花大如席”,夸张得让人佩服,它妙就妙在形容的是“雪花”,而且下一句紧接着是“片片吹落轩辕台”,真的是想象力丰富、用字功夫到家,不愧为是经过时间检验的“诗仙”。
那句道白,我终于没有喊出口,然而,却联想到京剧《野猪林》那出戏的雪景,由戏又想到《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写雪的美文,于是把卷在手,但见:“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正急着看时,下面却是“有《临江仙》词为证”。古代小说中的景物一旦以诗词“为证”,大多是情的成分增加,实的成分减少,欲看“好雪”就到此为止,有“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这一句,也足以让人回味无穷了。
想想古典小说几大名著里,描写雪中之事固然不少,如《三国演义》“刘玄德三顾茅庐”,《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故事动人,文字亦美,让人读后赞不绝口,只是描写雪景的语句都没有《水浒传》那句话“妙绝”。继而又想,中国古典小说多偏重说事,与西方小说名著相比,较少景物与人物心理的细致描述,这自是一种创作风格。中国古代作家是注重观察和思考的啊!雪,可以告诉我们。
雪分几种,常说的有“米雪”“细雪”和“雪花”。“盐粒”即米雪,也称雪子、雪糁,古人称之“霰”。霰多在雪花前落下,倘若先下霰而后下雪花,有霰垫底,雪花就不容易融化,同样的雪积在地上也就显得更大,古人对这种现象早有认识。两千多年前,《诗经·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不仅把霰与雪花分别开来,而且还说出了落下的先后过程,若没有长期细致的观察,哪里能有此语?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记有一则先霰后雪的故事:“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文中“谢太傅”即晋代名臣谢东山,“兄女”即《三字经》中“能咏吟”的谢道韫。谢东山听侄儿、侄女咏雪未予评判,而是“大笑乐”,乐在何处?我以为,谢公不仅为听到“撒盐”“柳絮”之词而乐,更重要的是为这两个晚辈善于对自然景物的观察思考乐而乐呢!
这个故事究竟表达何意,古人也有不同的看法。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有“渔蓑句好应须画,柳絮才高不道盐”诗句,把胡儿的“撒盐”与谢道韫的“柳絮”一比高低。宋代学人陈善《扪虱新话·谢庭咏雪诗》却不这样认为,他说:“撒盐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风起,此鹅毛雪也,然当时但以道蕴之语为工。予谓《诗》云:‘相彼雨雪,先集维霰。’‘霰’即今所谓米雪耳。乃知谢氏二句,当各有所谓,固未可优劣论也。东坡遂有‘柳絮才高不道盐’之句,此是且图对偶亲切耶。”陈先生对“撒盐”与“柳絮”的分析是经过认真思考的,有理有据,能够服人。翻看古人诗词,常见以盐喻霰之句,其中多有名家高手。谢庭咏雪,若把雪花比之“撒盐”、米雪比之“柳絮”,谁咏都不恰当;或者一工一拙,谢公也不会“大笑乐”。
两千年前,我们的先贤也在观察雪花的形状了。唐《艺文类聚》引汉《韩诗外传》:“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韩诗外传》作者韩婴为汉文帝时博士,据说把六瓣雪花写入书中,这在世界上是最早的。
雪花是上天每年送给人类辞旧的最后一朵花,也是迎新的第一朵花。如此美好的雪花,有谁配得上掌管它呢?古人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行仁政”“至贤至公”、又与雪有些联系的周代滕国之君滕文公为雪神,因此,雪又称“六出”“滕六”。当大众在观看漫天飞舞的大雪之时,“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北周庾信诗句)、“东皇在御未班春,滕六呈祥景物新”(明代陶宗仪诗句),六出、滕六如同“撒盐”“柳絮”之喻一样,已经纷纷落入典雅的诗文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