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华

穿着漂亮鞋子的我，哪里甘心，雨中恣意地踩泥趟水，同剩下的伙伴闹腾一起，不时神气地高抬下脚上的鞋子，仿佛这雨，就是为了炫耀它的到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夏天，八岁的我那时还未上小学，整天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疯玩。

我们住在矿上的宿舍，一排排的青砖瓦房如部队列兵般的整齐。宿舍住着三四千口人，孩子们成群结队，到处是热闹的景象。那时的自然条件与现在似有悬殊，酷暑时的连阴雨一下几天不停，地上到处是泥泞和水坑，气温倒是没有现在这般炙热。

那个年代穿的鞋子一般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孩子多的家庭，甚至做不够穿的。雨衣雨靴也都珍贵，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雨天，我们都是光着脚丫，大多穿件裤衩，冲出去嬉戏打闹。

孩子的鞋子本来就少，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哪里够得上穿。赤脚跑多了，免不了挨扎，这自然成了母亲的心事。

那时候，塑料凉鞋还是个新鲜的东西，价格也高。母亲在矿上干临时工，每个月只有十几块钱的工资，但那天，母亲竟狠下心来，花两块六毛多钱，为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

这双棕色的塑料凉鞋，大小合脚，四面凉爽，一半脚趾头贝壳般趴在那儿，显得格外洋气。想到下雨时终于可以任性地趟水，就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呼雀跃……

我用稚嫩的双手小心地捧着它，齐整地摆在我的床头。镂空的凉鞋，像两个穿着盔甲的战士，威武地卧在那儿，随时准备出发迎战外面的雨水和泥泞。那夜我睡得无比香甜，外面的雨声充满欢乐的调子，我，心里攒满了明天伙伴面前的种种得意……

第二天，早上雨歇了些，迫不及待的我招呼了一帮伙伴，打仗玩耍的我格外勇敢。只是天又下起雨，伙伴中慌忙跑回家的不少。穿着漂亮鞋子的我，哪里甘心，雨中恣意地踩泥趟水，同剩下的伙伴闹腾一起，不时神气地高抬下脚上的鞋子，仿佛这雨，就是为了炫耀它的到来……

雨越下越大，玩耍也累了。意犹未尽的我们，一起跑到旁边供销社的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坐在一起。雨中的大人们行色匆匆，路面激起一层层高高的水花，空气弥漫着薄薄的烟雾，远处的矸石山影影绰绰。

屋檐的雨水瀑布般地倾泻而下，仿佛花果山水帘洞似的，地上也出现一长排碗大的泉眼。我把沾满黄泥的凉鞋拿在手上，伸到雨瀑中反复地冲刷，翻出孙悟空式样的跟斗……

太阳出来了，午饭时间好像也到了，我们一哄而散。

母亲见我一身泥浆，正要数落，突然看我光着脚丫，猛地沉下脸来叱道，你的凉鞋呢？

我顿时一惊，话也不敢搭，转身飞一般地跑去……

一路上，脑中不断涌现那双凉鞋的画面，从床前、脚上、路中、水里……到最后的每一个细节，期望它，就在我避雨的地方，神奇般地等着我寻来。

可是，供销社的屋檐下空无一人，我坐过的地方也并没有——奇迹出现，只有那排浅浅的水窝，像咧开的一张张大嘴，一齐嘲讽着绝望的我，呜呜……

随后赶来的母亲更是脸色大变，我的背上也早已火辣辣一片。这并没有使母亲的怒火有丝毫的消解，她狠命地扯着我的耳朵，不管死活，一阵风似的把我拽到家里。

母亲将我掷到一边，回身插上门，脱下鞋子，没命地往我身上打来……

无处可逃的我，身上片片青紫，发出没命般的嚎啕哭叫。听到动静赶来的邻居，却硬被隔在门外……即使相隔经年，这一幕仍是清晰如昨。

《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写过一句话：“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我常回忆起过去艰难的日子，思绪如潮水般地涌来，那些曾经的经历，埋藏在生命深处的跌跌撞撞，依然令人心酸感叹。

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贫穷生活的磨难，往往会蚕食人性中的温情，使我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容易倾向暴力。旧时的事情如雪泥鸿爪，变得已不再重要，但那些解决问题的方式和造成的后果，往往会带来更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