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23日
□马润涛
偶翻清·道光二十六年版《滕县志·艺文志》,一首明代赵鏓《游龙峪题龙泉寺》的诗,立刻吸引了我的眼球:山木桥横野水塘,半临客舍半禅房。我来频扫飞花径,却笑闲僧也解忙。这首诗写的是水泉镇化石岭村的龙泉寺吗?再看诗的题目,我敢确定该诗所描述的就是龙泉寺,因为诗题非常明确,“游龙峪题龙泉寺”。一开始我为什么犹豫了呢?原因就是在我们华夏大地上,冠之以龙泉的寺院实在是太多,仅滕州就有多处。后来我发现,这首诗还被刻在滕州城区小清河畔文化长廊的石碑上,并成为小清河边的一处景观。
龙峪龙泉寺,坐落在我们镇原驻地的南面,一个叫化石岭的村子南面龙山九峰下的山坳里,一眼山泉下面,山寺以龙泉为名,应是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从化石岭村到龙泉寺,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逶迤盘桓,直通寺院。寺的上方有一眼山泉,四时不涸,村人称之为龙泉。泉水四季潺湲,清澈无尘,春夏秋三季,常有小虾、小蟹和一些蜉蝣生物在泉水的石隙中游动。泉水顺坡而下,穿过寺院,流入山脚下的龙潭。龙潭前有一座小石桥,潭水从小石桥下缓缓流过,最终汇入响水河。这座小石桥,我想应该是赵鏓诗中的那座小桥,只不过那时是木桥,而今却已成为石桥。
龙峪两侧的山坡上,是层层的梯田,各种果树遍植田中,每到春天来临,樱桃花、杏花、梨花、桃花,次第开放,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而龙泉寺就掩映在这繁花幽境之中。寺内有一棵六百多年树龄的古银杏树,树身有两三抱粗,树高数丈,挺拔壮阔。寺的东面有一大片平地,地中央有一通石碑,碑文虽有点斑驳,但从沧桑的文字中尚能辨清古寺的前世今生。在碑的周围,当年山僧曾种有蔬菜、果树和庄稼,以补充他一年的吃穿用度。龙泉寺的鼎盛时期是明朝至清朝前期,前后共达六百多年。鼎盛时,古寺香火旺盛,香客信众摩肩接踵。
龙泉寺的历史,上可追溯到元朝初年,距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其间曾先后作过四次大的修葺,最后一次修缮是民国十八年。该寺原有寺舍三十余间,其中堂屋三间为客厅,西大殿三间供奉如来佛,东大殿三间供奉十八罗汉,南屋三间为厨房,客厅东北侧三间为奶奶庙。这里曾有石经幢,现存滕州市博物馆。寺内原有石碑十数通,而今只剩下民国十八年所立的两通碑,虽经风霜雨雪剥蚀,但字迹仍清晰可辨。
对于龙泉寺的建立,民间另有一种说法,此事可追溯到元代之前。早年在公社工作期间,我曾访问过一位化石岭村的老人,据他介绍,元代之前,这里是一个尼姑庵,叫龙泉庵,一度香火旺盛,后来庵内的住持去世了,庵也随之衰落。这时从外地来了一帮游僧,鸠占鹊巢,从此龙泉庵摇身一变成了龙泉寺。被驱赶走的尼姑,后来搬到了龙山之阳,在那里新建了一座简陋的庵堂,名为清水庵。
龙泉寺历经岁月风雨剥蚀和战火焚毁,到20世纪70年代时,除了三间堂屋尚能住人外,其他僧舍殿堂均已坍塌,有的只剩下了屋框子和地基石。而损毁最严重的一次是1939年,日军进山放火焚烧了寺庙,遭此一劫,该寺从此愈发衰败。
龙泉寺最后一位和尚法号叫眼爽,他的老家就是龙山前面的一个村子。1949年后,寺里的和尚陆续投奔其他大寺走了,最后只剩下了眼爽法师。荒山古寺伴孤僧,孤僧眼爽倾其一生守候着一座荒山古寺,成了龙泉寺最后一道风景。
眼爽法师于1995年圆寂,享年98岁。眼爽法师生前曾被推选为滕县第一届政协委员,这应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眼爽法师曾一度还俗,成了山下化石岭村的一名社员。改革开放后,眼爽法师重新回到寺里,当了一名不穿僧袍的和尚,过起了自给自足自修的生活。
我与眼爽法师相识于1974年,当时我还是辛庄公社的一名亦工亦农的公务员。有一次,县委组织部有两位同志到公社考察干部,趁工作间隙游览了龙泉寺,而我就是他们的向导。说来我也是第一次到龙泉寺,第一次见眼爽法师。后来去得多了,我与他也就渐渐熟稔起来。
在公社工作那三年,作为向导和导游,我曾多次到过龙泉寺,但给我留下印象和记忆的却只有两次。有一次,是我刚托在上海空四军当团参谋长的一位本家哥哥买了一台春雷牌的收音机,为了显摆我曾带着收音机去龙泉寺给眼爽谝。可能是眼爽第一次见收音机,听着播出的戏曲他感到很惊奇,他说这玩意儿真不错,打开就能听戏。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个小玩意儿。末了,他趴在我耳边悄悄地对我说,等我攒了钱你也帮我买一个。我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得到,但我当时还是很畅快地答应了他。
再一次,是1986年暑假,我和枣庄师专的一位老乡同学趁假期去了一趟龙泉寺。那次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到了龙泉寺正值中午。眼爽和一个孩子正在打核桃,孩子在树上打,眼爽在树下捡。眼爽看到我老远就喊:“马同志快来吃核桃,看落了一地,捡些拿回去吃。”我一面应着,一面朝树上的孩子说:“小心啊,看你爬这么高。”眼爽遂笑着对孩子说:“下来吧,吃过饭下午咱再打。”
我们帮着捡完了地上的核桃,一人手里握着一个核桃告别了眼爽。我们来到半山腰,这里已没了上山的路,要到泉边去只能攀爬。同学先爬到泉边,蹲下身子就用手掌捧水喝,刚喝了两口就咋呼起来:“好甜呀老大,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喝多了。”我说:“何止是甜,里面还含有多种矿物质呢!”我们喝了泉水才发现,在泉水中的石头上正趴着几只小虾米,它们一动也不动,像活化石一样。当我们伸手去抓时,它们却倏地游得无影无踪了。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去龙泉寺了,但最后那次去龙泉寺却至今让我记忆犹新。那年清明节回老家上坟,午饭后我和妻子、女儿抽空去了一趟龙泉寺。那时眼爽法师已经去世多时,山寺香火早已不旺,来山寺游玩的人也已路断人稀。山寺一片阒寂,寺外田里的桃树虽有的还开着花,但石板小径上却已是遍地落红。太阳将要衔山,夕阳余晖洒在寺庙的碎瓦片上。眼爽还没有入土为安,他的棺柩厝在他活着时住的堂屋里。屋门已用石块砌垒上,屋瓦有一片已经脱落,已塌陷成一个窟窿,从窗户里可以看到棺木,一缕残阳洒在上面。
我觉得自己是对不起眼爽法师的,因为在他生前我没能兑现帮他买一台收音机的承诺。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也对不起眼爽法师。事情是这样的,眼爽法师去世后,我们乡文化站站长马士轩曾写过一篇消息,想让我在创刊不久的《滕州日报》上发表,其理由是眼爽曾经是一名县政协委员和宗教人士,当时在滕县有一定的影响。但是,我却没能给他这个面子,而是公事公办,硬是把稿子给压了下来。原因是水泉乡划入山亭区,加之眼爽又是一位宗教人士,能不能刊登这类稿件,说实话我也吃不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再没去过龙泉寺。两年前我在“今日头条”看过一个帖子和几幅图片,才知道那时龙泉寺已经被查封了。去年初夏我回故乡看望一位老同学,他建议我趁这次来带孩子去看看龙泉寺,并说外地有人斥资重修了龙泉寺,眼下已经今非昔比了。不过那次我们没有去成龙泉寺,原因是孩子有事急于回城。下午在回城的路上,当车进入化石岭村地界时,我当即摇下车窗玻璃,向着九峰山和龙泉寺的方向,久久遥望。我虽未能看到那棵银杏树和龙泉寺,可我觉得它永远都在我心里。当然,还有法师眼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