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28日
□李凤华
岳父下班回家的路上每次都早早地在离村较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双手推着自行车步行,遇到行人则远远地站住,直立立地笑着问候人家,哪怕是年轻者或晚辈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待人永远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时我与妻初识,对此尚不以为然,亦觉岳父迂腐守旧,现在想来深为惭愧,自己修养实难企及。
临近清明,雨先来了。说是中雨,却淅淅沥沥,笼罩着薄薄的烟雾,气温猛地降下来了,阳春三月竟也生出一股悲凉来。路边和绿地上飘落的碎花,经过风雨的吹打和行人的践踏,睹之更不由心生凄然。妻上坟去了,心里牵挂着她会不会挨了雨淋,想着烧纸时该不会到处泥泞难以下足吧,也不知长眠于地下的岳父可曾上了天堂或转世为生。
岳父走了14个年头了,老人家音容笑貌依旧常常萦绕在我们的眼前,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凝重难忘,慢慢变成我们长久的愧疚。我的岳父生于抗战时期,开蒙时国家尚未解放,老人家身材瘦小,貌若路人甲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只是饱经世变,命运多舛,我认识妻时岳父就已满头银发。老人家少小家庭变故,求学历尽曲折,因出身等问题无法继续学业,被迫转读师范学校,后又因此差点不予分配,多少年都辗转在最偏僻简陋的乡村小学任教,文革期间屡次被作为批斗教育对象,备受歧视和不公。然则岳父勤奋好学、认真施教、与人为善、公道正派和君子因时而变的秉性从未有变,每一次学校举行的批斗抑或啥的,老人家都是态度平和,知道形势需要,故从不恶语相向,同事们也多是水过地皮湿的想法,挥舞几下拳头或象征性地踢一脚罢了,极少会有人施以重手。久之校方亦觉无味,只好把老人家调到另一所更偏僻的小学方罢。后来回想诸如此类的事情时,岳父从不提及谁谁如何针对自己之类的话题,更不言人之恶,只说那个时代使然,可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如此反复,十年文革,岳父得以善其身,改革开放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调到了乡镇中学任教,成为最基层中小学学校第一批评聘的高级教师。我想,这既是老人家认真耕耘三尺讲台辛勤付出的结果,更是得益于老人家善良的品行和极好的为人等方面。因为我亲眼看到,岳父下班回家的路上每次都早早地在离村较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双手推着自行车步行,遇到行人则远远地站住,直立立地笑着问候人家,哪怕是年轻者或晚辈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待人永远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时我与妻初识,对此尚不以为然,亦觉岳父迂腐守旧,现在想来深为惭愧,自己修养实难企及。
我与妻工作分处两地,女儿出生先由我的父母帮助照看,后来则全靠岳父母带大。那时,岳父已临近退休年纪,加之舐犊情深犹在隔辈,老人家课余总喜欢奔往家里看孩子,教学上或许多少影响些未知。只记得一次岳父生病住进了城里医院,老人家没有想到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纷纷去病房探望,十几岁的孩子中不乏不会骑自行车而依靠稚嫩的双脚硬硬走了二三十里路程的,老人家觉得心愧难当。因为那个时候岳父因年龄关系早已不担任学生班主任了,只是个普通的代课老师,老人家认为自己仅仅只是尽了一个老师应有的工作责任而已。然而岳父教书一生,极端负责的工作精神和诲人不倦的优秀品质却深深传递到孩子们心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这就是我们每一个学子心目中师者的样子吧。轻易不动感情的岳父向我讲起来时幸福溢于言表,原来每每把自己带了这么多年课程,却没有培养出禀赋异常、聪而好学的孩子引以为憾,现在却感到这些普普通通的孩子正是人间最温暖的烟火!岳父母一起与我们共同生活六七年。我工作单位离家较远,妻子也是长期白班,孩子吃喝玩耍上学啥的都是依仗两位老人家,女儿三四岁便认识几百个汉字也全靠岳父下的功夫,孩子的古诗古文启蒙,儿时功课的辅导,包括做人做事的言传身教无不是得益于老人家。那时的我依然年少轻狂固执,有时也对岳父的付出不以为然,抑或言行不足为法,甚至有时讨论事情来也会出现不敬之处。老人家从来都是笑而止之,不予置否,如果学问上的事,老人家往往过后拿出依据来指给我看,如是纠正了我不少认知误区,慢慢竟也觉得他似乎不那么落伍了,更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慢慢印证着我的愚蠢和无知。现在想来,岳父用他博大的胸怀给了我无限的宽容,并用无言的教诲不断指引我正确地做人做事。
岳父是个特别喜欢学习的人。我与妻恋爱时,曾经买过一把吉他,这是那个年代文艺青年的标配。胡乱折腾一番后,我终究没有学会弹成任何一首曲子,妻子尝试亦是枉然,便随手丢到家里。不想一段时间再回家时,眼见岳父抱着吉他兀自弹唱,人琴相和,不由大吃一惊。后来知道岳父师范时曾经对乐谱下过功夫,唱歌也曾作过演出,只是没有机会学习乐器罢了。岳父还是我国实行自学考试后的第一批本科毕业生。彼时老人家已年近五旬,选修的汉语言专业需要进行大量阅读背诵,所居的村子那个年代三天两头停电,学习全靠抓紧点滴空闲时间进行;开始时考点极少,考试时还需要到百里外的市驻地。据岳母讲,那几年时间,老人家的头发不仅眼看着变白,而且成片地掉发,如果不是及时督促岳父治疗,也许早早就秃发了。岳父练就一手漂亮的书法,我第一次跟妻进见丈人恰临春节,进门迎面的八仙桌上铺满了红纸,满屋子都是裁好的对子和写好的春联,岳父坐在椅子上笔墨正酣。桌子那头牵纸的邻居站起身来让烟,说大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从这屋子出去的,每年春节岳父都要写上一二十天,等拿联子的乡亲常常站满屋子,院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再去才发现,村里的各种宣传标语牌子甚至板报都是老人家的笔迹,每一处都工工整整,毫无敷衍。有一次上面要求配备专业美术老师,学校考虑岳父年纪太大,私下征求老人家意见,他竟也乐意为之,在个把月的培训时间里,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奔波几十里路不以为苦,培训代课的老师见了老人家也颇为吃惊,许是很少看到这样满头银发且又肯下功夫的老学员吧,一时间家里老屋里陡然出现了很多西式的素描和色彩画稿,让人颇感异样。退休后,苦于岳母的病体,岳父又钻研上了中医,买了不少经典医书,看起来依然有些废寝忘食。有一次,老人家特别苦恼地向我诉说,年轻时候总是苦于看书的时间不够用,无限期待退休后能够不受时间约束而随心所欲地看书,现在真熬到这一天,没想到的是眼睛老花得竟难以把书读下去,看不一会眼睛就会疼得不能自持,没想到人老后想读一本书也如此不堪。岳父的话让我颇为吃惊,因为我彼时的期待恰恰如他一样,今天我也遇到了岳父一样的困境,岂不痛哉!便是这样,丝毫也没有改变老人家读书学习的劲头,慢慢地,岳母吃的草药竟也不需要中医大夫开方了,连我们偶尔不适也是岳父开方拿药,有时效果竟也出奇地好,特别是岳母的哮喘病有了不少好转。
妻弟添置了新房后,岳父母便离开我们,跟妻弟一起生活,岳父的热量也伴随着延续到那儿。妻弟的女儿四五岁的样子,却早早能读写两三千字,熟练背诵一百多首唐诗和三字经、千字文啥的。记得一次小孩子跟着我们到鲁南书城淘书,小小年龄竟一个人自顾自捧着厚厚书本阅读,见者皆啧啧称奇,有旁边带孩子的家长不敢相信,指着书中的某段试着让妻弟的女儿读之,结果毫无差错,以致我们跟着有了荣光,成了多年后仍然常常提起的话题。后来孩子保送到重点中学,再后来跨专业考取研究生,这些超群的自我学习能力应该离不开岳父当年付出的培养心血。岳父虽不魁梧,但体质极好,罕见感冒发烧啥的,然天不假年,老人家刚满古稀就突发疾病而驾鹤西游,没有任何嘱托,只留给我们无限的哀思。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一张属于岳父的书桌,有没有飘香的笔墨和满屋书籍,有没有安静的环境和明亮的眼睛?愿老人家在那个世界里安享书香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