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头

2023年04月06日

□孙南邨

我从汪曾祺先生的文章得知,枸杞头是“清香似尤甚于荠菜”的野蔬。我喜爱荠菜的清香,枸杞头的清香能胜过荠菜?当时汪先生文誉正盛,我买了他一册谈吃的《五味》,在书中他说枸杞头那么好吃,我也就想尝它一尝。

鲁南枣庄东城北部山中多泉,近些年我经常骑自行车到山里走走,顺便带两桶泉水、剜点野菜。在山沟荒地、宅边路旁时常遇到成片的野生枸杞。古医书记载枸杞子有养生保健作用,现今商场、药店多有出售,因此,每到枸杞子红了的时候,常见有心人前来摘取,而春天的枸杞头却少有人采摘。

我从汪曾祺先生的文章得知,枸杞头是“清香似尤甚于荠菜”的野蔬。我喜爱荠菜的清香,枸杞头的清香能胜过荠菜?当时汪先生文誉正盛,我买了他一册谈吃的《五味》,在书中他说枸杞头那么好吃,我也就想尝它一尝。

当我初次把采来的枸杞头洗过准备下锅的时候,夫人心有疑虑,连忙阻拦,她怕我乱吃野菜中毒。我笑说“汪先生吃得,我怎么吃不得?”她仍以没听说能吃劝阻,我要取书给她看,一时也不好翻找;好在微机上网可查,一查不得了,有关枸杞头的条目海了。古诗文对食用枸杞头多有记述,而今在国内有些地方枸杞头更是畅销之物,除了野生之外,还有人工栽培。“看看,长得是这个样子不?”“可吃不?”当时家中恰有高汤、春笋,也就做了个翠白相间的汤菜。端上桌来,色香味俱佳,我们一尝再尝,大口吃起。

“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近郭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枸杞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一种长圆形的竹篮,叫作元宝篮子。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枸杞头不值什么钱,也从不用秤约,给几个钱,她们就能把整篮子倒给你。女孩子也不把这当作正经买卖,卖一点钱,够打一瓶梳头油就行了。”这是汪曾祺先生对家乡旧时小巷卖枸杞头的描写,多彩的画面,淳朴的乡情,让人回味不尽,遐想联翩。

寒舍存有几种有关植物方面的书,介绍亦药亦食的野蔬种类颇多,可我对知其名、识其形状的枸杞头却没有想到采食,是汪先生的文章激起了我尝试的欲望,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力量吧!枸杞头与荠菜的清香各有其长,都是上好的野蔬。自从吃起枸杞头,每年春天我都要采它入盘,同时多采一些分送友人品尝。

枸杞是多年生灌木,子、根、皮皆可入药,茎尖、嫩叶可当作蔬菜。所谓枸杞头,就是春天刚发出的嫩茎顶部,也称枸杞芽、枸杞苗。家乡清明时节枸杞生芽,尤其是春雨过后,紧靠地皮处拱出的新芽势如放箭,窜长极快,而且嫩胖异常。宋苏东坡云“俯见新芽摘杞丛”,杨诚斋云“雷声一夜雨一朝,森然迸出如蕨苗”,都是亲采亲见的写实之句。

明代王西楼先生是汪曾祺的同乡,他在灾荒之年为让乡亲们便于记忆、辨识,以通俗歌谣、一菜一图的形式编印了《野菜谱》,其中有《枸杞头》:“枸杞头,生高丘,实为药饵出甘州。二载淮南谷不收,采春采夏还采秋,饥人饱食如珍馐。”《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说,国内枸杞有三种,一名“中宁枸杞”,一名“枸杞”,一名“黑果枸杞”。“甘州”“中宁”都在今甘肃省内,所产枸杞子为此类中的上品。王、汪二位先生家在江北、淮南的高邮,他们所说的枸杞与我家乡生长的相同,这种枸杞虽是普通品种,却常见易得,江南、江北多有生长。

中国地域广阔,枸杞有因水土而异的罕见品种。《梦溪笔谈》记:“枸杞,陕西极边生者,高丈余,大可柱,叶长数寸,无刺,根皮如厚朴,甘美异于他处者。”《徐霞客游记·粤西游日记》说三里镇有一种枸杞:“春初,枸杞芽大如箸云。采于树,高二三丈而不结实,瀹以汤煮物其芽实之入口,微似有苦而带凉,旋有异味,非吾土所能望。”未知这两个品种至今还存在否?枸杞在古代又名“天精”“地仙”“仙人杖”“西王母杖”,起此不凡的名称,大约是为了夸大它的药用神力,岂知草木一旦沾上“仙气”,正如《红楼梦》中三生石畔的仙草、无稽崖上的神石,也就只能到“大荒山”寻觅了。

三国陆玑在《诗疏》说枸杞:“一名苦杞,春生,作羹茹微苦。”虽然“微苦”,古代用它做菜食的人并不少。唐人陆鲁望在《杞菊赋》说,自己在房前屋后种有枸杞和菊花,不但春天食其嫩苗,到初夏“枝叶老硬,气味苦涩”时还在采食。宋人苏东坡写有《后杞菊赋》,说陆鲁望之言“可信不谬”,“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这后几句话虽有“自嘲”俸禄甚少,不得已以野菜为粮之意,但也可以看出坡翁确实吃过枸杞芽,在他的诗中还曾几次出现枸杞。

枸杞头对穷苦百姓来说,除了救荒草根树皮皆吃之时拿它当作“珍馐”,正常年月肚里没有多少油水无须减肥的人,对有苦味的野菜是不愿意下咽的,勉强吃下去,嘴里、肚里都不好受。《红楼梦》写贾府里宝钗和探春曾拿钱给厨房管事柳家的,点名要吃油盐枸杞芽,这是因为她们“每日肥鸡大鸭子”吃腻了,用它来“倒换口味”,确是大手笔知味者之言。一部“红楼”几回改,最初“脂批本”写的是“枸杞芽”,到“梦稿本”却改为“菜芽儿”,再到“程甲本”又被改作“豆芽儿”。贾府的小姐拿钱专门商议买普通常见的豆芽儿吃?由此改动可知,当年虽能买到枸杞芽,但不是贵物,吃它的人也很少,最起码编纂“梦稿本”的这位读书人或者是抄书者,就不知道枸杞芽可吃,所以大笔一挥改作“菜芽儿”;到“程甲本”,若不与“脂批本”对照,编修者又想到何种“菜芽儿”的问题,便随意写了个连刘姥姥细想一下也会捧腹大笑的“豆芽儿”。

2018年春天,我蹬车走访北京至南京的古驿道,在乡间路旁河边,常常遇到大片的野生枸杞,此时正是吃枸杞头的最佳时节,也很少看到有人采摘。

鲁南地区食用枸杞头,自清明可采至立夏;秋末冬初“小阳春”之时,也可采摘一点茎尖,只是瘦而弱,其味道与春天的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对采来的枸杞头,我以“苦”为乐,或做汤或热炒,多是不用开水烫、凉水泡,为的是吃它个清香“微苦”的真味。我以为枸杞头最好的吃法是用它做肉丝汤或炒肉丝,再就是学贾府的小姐用油盐爆炒,当然吃此素菜餐桌上要有肉鱼之类陪着它才好。